天成caipiao官网所谓“自我认同与情境写作”,就是通过文学写作天成caipiao,再现并新创一个审美的人生情境,实现自我生命的体认与超越。在这一点上,古典诗词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:一是它短小精练,随时可咏,将人生中的一个个剪影快速地记录下来。这有点儿像我们现代人手里的智能手机,遇到心仪的风景,随手即拍。古代很多诗人的写作即是如此,比如王维的《鹿柴》:“空山不见人,但闻人语响。返景入深林,复照青苔上。”一千多年以前,终南山辋川一带,某个黄昏时分,山林日照一刹那之间的光影流变,被王维用这首短短的小诗记录下来,而且永远留在了中华民族的审美记忆之中。二是它音律和谐,充满美感,更能让学生体会到汉语言文字的特点和魅力,从而更加热爱我们的母语。比如孟浩然的《春晓》,千百年以来,之所以广为传诵、妇孺皆知,就是因为它嘤嘤成韵,“晓”“鸟”“少”这三个分布在不同句末的韵脚字,将整首诗串联起来,顺口一读,前呼后应,优美动听。三是它意象丰富,境界深远,深入其中,不仅能获得审美的愉悦,而且还能实现心灵的超越和自由。我自己就写过一首小诗:“芦苇丛中水气清,田田荷叶贴波平。白云飞鸟归何急,且共孤舟半日横。”这是我在白洋淀游玩时的亲身经历,那里有丛丛芦苇、田田荷叶,坐在渔人的小船之上,近处是碧波荡漾,远处有白云飞鸟,实在是美不胜收。用这样一首短小的七言绝句把当时的情境记录下来,这些美丽的意象就成了我心中永恒的风景,而且直到现在,每每往复吟咏之时,就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当时优美的情境之中,内心感到无比畅快和愉悦。
以古典诗词作为写作的载体,成为我讲授这门课的主要内容。在动笔写作(“能写”)之前,我要求学生做到“能感”与“能观”。“能感”就是要深入生活、热爱生活,对宇宙人生有自己真切的认知与感受,这是写作的第一步。王国维说“能写真景物、真感情者,谓之有境界”,无论是春花秋月的“景物”,还是喜怒哀乐的“感情”,要酝酿成为文学作品中的“境界”,其关键在于“真”。如何做到“真”呢?这就要求作者必须有一颗敏锐、细腻而善感的心灵。李白的“相看两不厌,只有敬亭山”,其中蕴藏的是一颗孤独伤感而又对大自然充满热爱和依恋的心;杜甫的“香雾云鬟湿,清辉玉臂寒”,让人动容的是他那一颗在战乱流离中对久别的妻子深情眷念的心;王维的“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”,不经意间流露的则是一颗历经宦海沉浮而最终参透人生的觉明之心。没有这一颗颗感受人间冷暖、与宇宙万物交感共振的“心”,诗中的素材又从哪里来呢?这些传诵千年的伟大作品又如何能产生呢?所以说,“能感”之心,是写作的源头;而心之“能感”,则是写作的首要前提。
但只有“能感”还不行,因为日常生活中我们的所感多是世俗的、功利的、琐碎的,甚至是粗鄙的,这就要求我们必须从自己的所感中跳脱出来,以一种审美的眼光重新来打量它,此之谓“能观”。朱光潜先生在《诗论》中就曾说:“诗的境界是用直觉见出来的如像注视一幅梅花画似的,无暇思索它的意义或是它与其他事物的关系。这时你仍有所觉,就是梅花本身形象在你心中所现的意象。”是的,“能观”就是撇开一切与其他事物之间的关系,全副精神专注于所观事物本身的形象。
以白居易的《池上》为例:“小娃撑小艇,偷采白莲回。不解藏踪迹,浮萍一道开。”诗题中所提到的“池”,位于洛阳履道里白居易晚年养老的宅第之内,池中种植了从江南移植过来的紫菱、白莲,白居易非常珍爱并一直精心经营着这个小池。可是有一天,一个调皮的“小娃”突然撑着小艇闯将进来,他要偷采诗人最为珍爱的白莲。那么,诗人是如何看待这个“小娃”的呢?他并没有呵斥驱赶,更没有教训鞭打,而是将这个“小娃”的所作所为,完全当作“池上”一幅别样的风景在静穆地欣赏。白居易对偷采白莲的“小娃”,没有从现实利害出发的比较、分析、旁涉,而是把他偷采白莲的行迹当作池上一个完整的、孤立的意象去观赏,结果就达到物我同一,也即诗人淡泊闲适的情趣与小娃天真可爱的意态相互渗透、往复交流,最终呈现出一幅充满审美情趣、令人赏心悦目的画面而这正是此诗的“境界”(或称“意境”)。
王国维说:“文学之事,其内足以摅己,而外足以感人者,意与境二者而已。上焉者意与境浑,其次或以境胜,或以意胜。苟缺其一,不足以言文学。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,以其能观也。”可见,作者之情趣(“意”)与所观之事物(“境”),能否达到浑成合一的状态,从而生成“意境”,关键在于是否“能观”。而在《人间词话》第六十则中,王国维更是详细地阐述了“能感”与“能观”二者之间的关系:“诗人对宇宙人生,须入乎其内,又须出乎其外。入乎其内,故能写之。出乎其外,故能观之。入乎其内,故有生气。出乎其外,故有高致。”所谓“入乎其内”,就是深入生活。只有深入生活,才有真情实感(“能感”),才有写作的素材(“能写”),也才能让人觉得真切动人(“有生气”)。但正如前面所言,文学艺术作品不能仅仅满足于一般世俗情感的真实、真切,它还必须要有一种超越性的审美品格,即这里所说的“高致”,而这就需要写作者能“出乎其外”,也即超脱于现实各种利害关系之上去看待(即“能观”)宇宙人生中的各种事物。由此可见,“能感”虽是写作的首要前提,是写作素材的直接来源,而“能观”却是写作过程中提炼意象、升华情趣,最终生成意境的必要保证。
如上所述,“能感”与“能观”似乎是“能写”之前的心灵准备,但实际上二者并不独立于写作过程之外,而是与整个写作过程密切相伴。如前所述,“能感”才“能写”,“能观”才能写出好的、有意境的作品。而一个写作者是否“能感”,写出的作品是否能达到意与境浑,有一种“出乎其外”的“高致”(亦即是否“能观”),最终都要落实到具体的作品上,落实到写作过程中节奏声韵的选择、语言文字的组合与篇章结构的构造等每一个细节上。
在教学过程中,我就曾遇到这样一个案例:一名学生于早春时节,见风吹花落,心中有感,便写了这样一首小诗“才见枝头露,云重桃花疏。狂啸三万里,新叶随风舒。”细读这首小诗,这名学生之“能感”,自是显而易见。然而,由于他没有对“风吹桃花落”这一景象进行整体的审美观照,他自己内心的情趣首先就不明晰,更别说如何借助桃花吹落的意象来鲜明地呈现自己的情趣了。陆机在《文赋》中说,一个作者虽然“瞻万物而思纷”,但只要自己内心“情曈昽而弥鲜”,便能做到写作中“物昭晰而互进”,达到自己的情趣与客观物象之间相互交融、物我合一的境界。从这一角度来看,此诗中由于没有一个鲜明情趣的前后统贯,故而诗中的各类物象,诸如“枝头露”“云”“桃花”“新叶”“风”等,就显得凌乱不堪,而其间某些隐约显露出情感倾向的语词,如“重”“疏”“狂啸”“舒”等,也指向不明,读来让人如坠云雾,不明所以。倘若我们见风吹桃花落,由此而感慨生命之脆弱凋零、春光之匆匆飞逝,在这一鲜明情思的引领之下,重新提炼意象,组合语词,选择音韵,这首小诗就焕然一新、意趣顿生,试看:“才见树头花,红深墙角斜。风吹一夜雨,湿透绿枝丫。”前二句着力描绘树头花开之繁盛、姿态之优美;后二句转写一夜风雨之后,枝丫湿重,绿叶萌生。整首诗虽不明言风雨之后繁花之凋残零落,然而其意自蕴蓄其间,读者亦自能体会得到。
当然,诗人要将这一呈于心而见于物的境界,写成不朽的文字,又不只是语言表达技巧方面的问题,而实在是诗意的寻思并逐渐走向明朗的过程。在实际的教学过程中,我发现很多学生写不出一篇好的作品,意象芜杂,字句混乱,词不达意,貌似是语言表达技巧方面出了问题,而根本则在于内心对自己所表达情思以及所要构建的意境尚不明确。大家都知道贾岛那个著名的“推敲”的故事,一字之差,意境却完全不同。韩愈之所以认为“敲”好,是因为“敲”字有声响,以动衬静,反而更加凸显了周遭环境的幽静。可见,诗思一旦清晰,所要建构的意境一旦明朗于心,炼字造句,语言的组合与调配,便也就水到渠成。
有个学生在期末提交的作业中附注了一段话送给我,她说:“连续一个学期的古诗词创作,始则不知所措,以为强人所难;终则欣喜若狂,方知自己也能运用诗词表达自我,唱叹生命,与宇宙人生进行优雅的对话。回看以前的习作,非常感念老师曾经的鼓励和细心的指导。我想,或许将来有很多同学也和我一样,会在老师的启发和指导下,渐渐步入诗词这方美妙的天地。”这段话一时间让我深深感到欣慰。说实话,在今天这样一个人际交流追求短平快、语言逐渐走向直白庸俗化的时代,要求青年学生们尝试古诗词创作,我的内心一直感到忐忑不安,为此还曾多次与负责这门课程的主管领导沟通,担心我的诗词写作课是否有被取缔的可能。但学生们发自内心对这门课程的肯定与认可,让我看到了汉语言文字的魅力,虽历经数千载,也曾染满尘埃,但依旧在华夏儿女的心中生生不息。作为一个古典诗词与传统文化的传播者,此生若能在学生的心田里种下一颗颗文化的种子,让他们真切地感受到汉语言文字之美,让他们学会敢于运用这种美的语言去表达自己的生命,与宇宙人生进行最真诚的对话,还有什么比这一理想和追求,更令人激动和振奋呢?